纸上年轮:《巍山年鉴》与一座小城的记忆政治

发表于:2025-06-22 22:50:07浏览:39次

在云南西北部,红河源头,坐落着一座名为巍山的小城。这里曾是南诏古国的发祥地,茶马古道的重要驿站,如今则以保存完好的古城风貌和多元文化闻名。而记录这座小城年复一年变迁的《巍山年鉴》,看似只是一本普通的资料汇编,实则是一部权力与记忆相互交织的文本,一种独特的现代地方志书写实践。年鉴的编纂过程,本质上是一种记忆的政治操作——决定什么值得被记住,什么应当被遗忘,如何讲述地方的故事,这些选择背后都暗含着复杂的文化权力关系。

巍山年鉴》的编纂始于上世纪90年代,恰逢中国地方志工作全面复兴的时期。与传统的巍山县志不同,年鉴以年度为单位,记录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等各领域的"大事"。翻开任意一卷,我们都能看到整齐划一的栏目设置:特载、概况、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生活、乡镇概况、人物、附录……这种高度标准化的分类方式,本身就是现代行政体系对地方知识的一种规训。巍山独特的民族风情、民间习俗被分割安置在不同的"栏目"中,如同博物馆里分类陈列的展品。法国社会学家布尔迪厄曾指出,分类系统是"符号暴力"的一种形式,《巍山年鉴》的栏目设置恰恰体现了国家话语对地方性知识的重新编码。

在内容选择上,《巍山年鉴》呈现出明显的"选择性记忆"特征。政府主导的基础设施建设、招商引资成果、官方文化活动往往占据大量篇幅,而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非官方的文化实践则相对边缘。以近年卷册为例,高速公路通车仪式可能获得千字详述,而民间自发的洞经音乐传承活动或许仅以数行提及。这种记忆的筛选机制,实际上构建了一种特定的地方叙事——强调发展、进步和官方主导的社会变革。德国学者阿莱达·阿斯曼将记忆分为"储存记忆"与"功能记忆",前者是未经筛选的全部过去,后者是为当下服务的记忆选择。《巍山年鉴》显然更接近于后者,它是为当代巍山发展服务的功能记忆装置。

值得注意的是,《巍山年鉴》对彝族、回族等少数民族文化的处理方式。巍山作为彝族回族自治县,少数民族人口占比超过一半,但在年鉴叙事中,民族文化往往被"节庆化""遗产化"。火把节、彝族年等成为展示民族团结进步的场景,传统技艺被纳入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框架。这种处理既是对多元文化的官方认可,也是一种规训——将活态的民族文化纳入国家主导的文化治理体系。美国人类学家赫尔曼曾指出,少数民族文化在现代化进程中往往经历"博物馆化"的过程,《巍山年鉴》中的民族文化呈现,某种程度上印证了这一观察。

与明清时期的《蒙化府志》(巍山旧称蒙化)相比,《巍山年鉴》的叙事逻辑发生了根本转变。古代方志强调"资治、教化、存史"的功能,常以道德教化为纲组织材料;而现代年鉴则遵循"客观记录"的原则,采用数据、表格等现代知识形式。但这种"客观性"本身值得怀疑——哪些数据被采集、如何分类、怎样解读,都渗透着编纂者的主观判断。对比不同年份对同一事件的记载,或同一事件在年鉴与其他民间记录中的差异,我们就能发现记忆的政治性如何运作。例如,某年自然灾害的损失统计与灾后重建的叙事比重,往往反映了特定时期的政策导向。

《巍山年鉴》的读者群体也值得关注。主要使用者包括地方政府官员、研究人员和少数文化工作者,普通市民很少接触。这种有限的传播使得年鉴构建的记忆主要服务于治理需求而非公共历史意识。相比之下,巍山民间活跃的口述史实践、家族谱牒修订、朋友圈的地方文化传播,形成了另一套记忆体系。两种体系时而互补,时而博弈,共同塑造着地方认同。英国历史学家霍布斯鲍姆所谓"传统的发明",在巍山呈现为官方与民间记忆实践的复杂互动。

在数字化时代,《巍山年鉴》也开始尝试电子化,但其根本的编纂逻辑未变。有趣的是,新媒体平台上关于巍山的海量碎片化信息——旅游博主的探店视频、抖音上的火把节直播、小红书中的古城打卡攻略——构成了年鉴之外的"影子档案"。这些鲜活的、未经筛选的记忆,与官方年鉴形成有趣对话,共同构成理解当代巍山的多元文本。

《巍山年鉴》作为一种记忆装置,其价值不仅在于它记录了什么,更在于它如何记录、为何记录。在整齐的栏目与客观的数据背后,是记忆与遗忘的政治,是传统与现代的协商,是官方与民间的互动。每一卷年鉴都是一份年度文化谈判的备忘录,记录着哪些故事被纳入正统叙事,哪些经验被暂时搁置。

意大利历史学家克罗齐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巍山年鉴》的编纂实践恰恰印证了这一点。这些年复一年积累的文本,终将成为未来历史学家解读当代中国县域治理与文化建构的珍贵素材。而对我们当下的启示或许是:在快速变迁的时代,比记录更重要的是反思我们如何记录;比记忆本身更关键的是理解记忆如何被塑造。一座小城的年鉴,终究是一面映照更大世界的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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